回忆的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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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星巴克门口,旁边的女孩突然给了我一个轻轻地耳光。

四下无人,可这姑娘的行为也着实过于豪放了点。

虽然姑娘长得不错而且也没打疼我,但是这个莫名其妙的嘴巴子我还是得问个明白。

“小姑娘,你……?”

我还没等问完,女孩突然转过头瞪了我一眼,我感觉到一阵微微的眩晕感,有点像椅子上坐久了突然站起来那种恍惚间的晕厥感,虽然相当轻微。

“你瞪我干什么……?”我扶着额头问。

那女孩的神情突然显得异常兴奋和惊讶。我见过很多那种因为各种惊喜而五官扭成两团麻花或者眼神能爆出火舌的夸张表情,但是还真没见过这么夸张的。

说实话,我有点被吓到了,紧张的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领。

“你还记得我瞪你?”女孩的问话中还带着颤音。

“当然啊,我又不傻。”

“你还记得我抽你耳光?“女孩声音中的兴奋感觉马上要决堤了。

“我还怕你不记得呢。”

女孩开始绕着转圈跑,让我感受到我似乎招惹了一个运动神经很发达的女孩。

我刚要开口,她突然不转了,而是若有所思的说道

“我明白了,你是顾兰老师上午跟我说的那个超忆症患者。”我点了点头。

2.

记性太好能被称为一种疾病,我也是这几年才听说的。

我被诊断患有“超忆症”。

超忆症,简单来说就是记忆力太好。从小到大发生的所有经历,所有过去,都异常的刻骨铭心。如果回忆对他人来说是朦胧的剪影,那么对我来说就是清晰和精致到每一个像素的纪录片。以下为收费内容(by http://www.prretyfoot.com)我还能清楚的看见十一岁的时候吃的糖葫芦,还能感受到山楂冰爽酸甜的口感。

我还能记得每个课本的每个汉字,每个符号,乃至于每张纸页带给我手各不相同的质感。

我还能想起第一次去海边的时候闻到的咸湿的气息和海风拂过脸颊的感觉。

只有超忆症患者才能理解,遗忘其实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太过完整的记忆其实可以很简单的摧毁一个人。

十几年来,我需要尝试着习惯这过于沉重和庞大的记忆。而且要定期的来顾兰这里做适当的心理咨询。

而今天,我在这家星巴克约了顾兰却没见到本人,而是终于第一次见到了她之前总在提的代理咨询师。

“当然是顾兰叫我来的,不然还能是谁?”面前这个永远安分不下来的小姑娘理直气壮的说。

“好好好,就算你是顾兰的代理咨询师。你也不能给我一耳光啊?”

她听到这里,突然皱了皱眉头说

“我很难跟你解释这个事情,我们还是赶紧进去喝点东西吧。”

我俩站在星巴克门口被里面喝咖啡的人当傻子看了一分钟后,我鬼使神差的同意了和这个女孩去喝咖啡。

星巴克那个一脸标准模板化的服务员递上两杯摩卡,她抬起手狠狠地捏了一下服务员的鼻子。

那个一脸懵的小伙和目瞪口呆的我表情却出奇的一致,不过不消半秒,那小伙的神情突然淡然下来,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走回去继续干活。

她笑着端过摩卡,走到了最角落最边缘的位子,然后一本正经神神秘秘地说

“我能删除别人的记忆。”

我差点没把咖啡喷出来。

“不用露出这种表情吧,你刚才也看见我拿走那个小哥的记忆了。”要不是我刚才亲眼见过她的本事,我还以为她疯了。

不过现在我会以为我疯了。

我说:“那个,能具体讲一下么。”

她瞥了我一眼,显得很不情愿的样子

“我告诉你啊,要不是顾兰老师嘱托我,我才不会透露给外人半句。”

我尴尬的点点头。

“世界上有些人呢,有那种可以删除别人记忆的能力,当然啦,我就是其中之一。这种能力的强弱差异非常大,我的极限就是偷走别人最近五分钟内的记忆。”

像她这种轻描淡写地说出惊世骇俗话语的风格,一时间还是没太能让我接受。

我思考了片刻,感觉问题越来越多像是凌乱的线团,没有线头没有思绪,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

“等下……顾兰知道你具备这种能力?”

“早就知道啊,喂喂,你以为顾兰老师只是个简简单单的心理咨询师?她的团队,在什么脑记忆啊,脑电波领域啊,都是有很出类拔萃的科研成果的!”

我一边是震惊,一边是别扭。

“还有一点,你说有些人,也就是说能删除记忆的人还不止你一个?”问的时候我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门

她赶紧示意我压低声调,我反而觉得这种话就算上大街上喊恐怕也不会有任何人相信吧。

她说“那当然不止,但是也不多。具体有多少,顾兰老师说她也不清楚。但是很多人都应该见过这类人。”

我说“我也见过?”

她说“当然,只是你的情况太特殊了,超忆症患者估计比我们还要罕见。哪怕见过你也不会什么异样的。一般来说,记忆力比较好的人,被能力不强的删除记忆后,会留下残缺不全,朦胧的印象。比如有些人常说某个场景如同前世经历过什么什么……其实不是前世,是他之前就经历过,只不过被我们偷了……”说到这里她突然停顿了下来,晃了晃手里的空杯子,里面只剩下浅浅的奶油,然后眼巴巴的望着我手里那杯咖啡说。

“那个……你那杯喝不喝了”

我木然的摇摇头。头传来一阵恍惚的刺痛,像是有什么东西渗进了记忆里。

然后她捧起我的杯把摩卡又一饮而尽。豪饮之后,她舔了舔嘴唇接着说:

“你呢,因为记性好的不像话了,于是我连偷走你的记忆都做不到。”

我看着外面的积雪发呆,恍然间被灼目的雪光召回现实。

我说“跟你一样的人,都在做什么呢?”

她仰起头好像在翻白眼的样子,一脸艰难的点数着。

“这个……我知道的也不是很多。有的好像跟我一样,准备做心理学方面,因为有先天的优势嘛。你看有的人为情困,为财困,直接把记忆吃光光,不就没事了?这心理咨询水到渠成啊”

我心想,这暴力心理开导,哪是水到渠成啊,大水崩沙还差不多。

“有的呢,就进入黑色地带,比如小偷,拿了你的钱包,删你的记忆,你根本就想不起来钱包是咋没的。”

“这分明就是抢了吧。”我忍不住开口。

“有的呢,就街头卖艺。比如你看桥边有个老汉二胡拉得不错,想给钱,刚给完,老汉就把你记忆拿了。结果你又想,老汉二胡拉得不错,给点钱……”

我没忍住,笑的很不文雅。

我说“这都什么歪门邪道,这么好的能力不能用在正经地方?”

“你呢?”她歪着头不怀好意的问我。

“我?我怎么了?”

“你一直在问我问题,到底是谁来做心理咨询?顾兰老师告诉我说,你早些年,还靠记忆力记牌在赌桌上致富?”

我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回答。

“然后还当过仓库管理,据说八个月前来送海鲜的大叔的儿子叫啥你都记得。”

“这又不是违法乱纪的工作,怎么就不能做了?”我反驳道。

她说:“你这就不是歪门邪道,是名门正道?过目不忘啊,多好的苗子,参加个什么益智综艺节目也行啊……啧啧”

我说:“打小儿我就不喜欢上学,不喜欢热闹,找个简单又安安静静的工作,不挺好的吗?”

她一边听一边相当敷衍的点头,一脸悲天悯人的作态,然后摆了摆手说“好好好,你怎么都好。顾兰老师叫我来的呢,主要是教你怎么遗忘。疗程三个月,治不好也收费。她是大忙人,没时间总陪你这个活U盘谈心。”

活U盘?难道顾兰私底下就这么叫我?这形容记忆力好也太草率了吧。

我说“那也行,你先告诉我遗忘这种没边没谱的事情,怎么个教法?”

她说“这你就甭管了,你叫莫忆是吧。”

我点点头。

她突然忍不住要笑“你还真是人如其名啊,莫忆莫忆,你到底有多不想记忆啊。我不记得我真名叫什么了。我姓程,大家都叫我程忘,忘记的忘。”

3.

程忘说她跟顾兰看上去像姐妹,我当时就反驳说,别说姐妹了,我感觉都不是一个物种。

顾兰给我的第一印象,乃至于到现在,都温文尔雅,和蔼可亲,如同邻家的知心大姐姐。

程忘浑身散发着不靠谱的味道,说话就像放烟花一样满世界窜达,举止也没有半点女孩子的样子。我一直猜说程忘小时候在家里一定是当男孩子养的,没准习惯剪寸头习惯上男厕所,散发着雄性荷尔蒙。即便在屋里,身上也永远披着我那厚重的大衣。

而且顾兰绝对不会跟我初次见面第一天,就在我家沙发上打滚吵着要吃山楂片。

程忘就会。

我看着一脸无辜,被黑色大衣裹得像个粽子一样的程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说:“你这个小丫头片子,一点防人之心没有,你跑来一个单身男子的家里,就这么放心住下了?”

她说:“当然了,这是教学的一部分。遗忘的教学要渗透到生活的每个细节当中。”

我说:“行。你要说来这里住下也行。可你刚才说你没钱下楼买山楂片我就不高兴了。你去把那超市都搬空了,我估计那店主都不会记得你来过一次。”

她愣住了,然后低声慢慢地说“滥用能力是很严重的事情。如果你把一个正在行驶的货车司机的记忆拿走一两秒,很可能酿造一场严重车祸。如果我把大街上随便一个人的记忆取走三分钟,可能三分钟前他还在家,恍惚间无法接受突然来到街上的事实,就会精神失常。”

程忘站起身,我第一次看到这个不着调的姑娘露出这么严肃和郑重的表情“对我来说无关紧要的记忆,很有可能毁掉他人的一切。所以……”

“好了我只是开个玩笑”看到她这个样子我突然有点慌了“我还是赶紧下去给你买山楂片吧…”

我有点像逃难一样从她身边跑开,太阳穴隐隐的阵痛,身上的黑色大衣舞动的好似破败的旗帜。

4.

程忘融入我的生活,某些时候显得很自然,某些时候显得又很突兀。

我和她,都不算是正常人。

一个,是极其罕见的超忆症患者。

另一个,是不知道是否更加罕见的,删除记忆能力拥有者。

我们像是矛与盾的关系,却依然具有很多共同点。

比如我们对于味觉享受都非常淡漠,因为我能清晰的回忆每种食物的味道,她据说是从小吃了太多好东西,剩下的都是毛毛雨了。

比如我们有时候都一根筋,都喜欢白茫茫的雪地,都爱看光怪陆离的电影。

即便如此,我始终认为和她很难说是一路人。

但她就这么一本正经,绷着脸做出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说:“你别忘了,从现在起我们是一条床上的蚂蚱。”

“船,不是床。”

她说:“不管船还是床。你必须事事听我指挥,这有两个任务交给你”

“这是顾老师专门挑选的音乐。”她翻弄手机,放了几首听着蛮像二胡和大提琴混音,还有点迷幻电子的作品。

“这是什么怪歌?”我一脸迷茫。耳边的音乐是凌乱的噪点,让我的脑海里泛滥出不真切的幻影。

程忘显然无视了我对曲目的抗议。

“不光要听,还要看。”说着,程忘丢给我几本走迷宫,连环话,脑筋急转弯之类的东西。

“我可以选择不看少儿读物么?”

我说完抬起头,看见程忘不言自明的眼神,只好低头看起这堆明显不符合我这个年龄段的读物。

遗忘的教学非但没有一点高大上和正式感,更像是江湖骗子。

“你就坐在这里边听边看,持续六个小时。”

“行,我听。我认了”我无奈的应允了这离谱的学习方式。“可这些东西我都自学了,你干什么呀?”

“我?”程忘指着自己,突然笑了起来“我啥也不干,就坐在这里陪你。”

我想,这姑娘得傻到什么地步,跟一个男人坐在一起看六小时连环画。

5.

时隔两个月,我终于又来到了顾兰的办公室。不过这一次,旁边还坐着一个永远不安分的程忘。

这个办公室的整个布局连一丁点的改变都没有,那盆绿萝,那个书柜,那副相当抽象和神棍的插画,没有哪怕一毫米的偏移。

顾兰还是那样带着很有柔和与暖意的微笑问我。

“教学已经过去三分之二了,你觉得可以忘记东西了么?”

她温婉的声线依旧没有改变,和我准确无比的记忆近乎完美的切合。

“一点点吧。程忘也用她的能力在辅助我,在经过之前您教我的调节方式,可能我已经快要踏入遗忘的大门了。”

顾兰笑着点点头,然后说

“程忘,你先出去吧,我有点事情要跟莫先生私下谈谈。”

程忘满脸不快的离开,嘴上还不忘说着

“这么大个工作室,连一袋山楂片都没有。”

程忘走后,顾兰很轻声的问我:

“你觉得程忘像我么?”

我说:“除了性别我找不出你们两个的第二个共同点。”

她说:“大概吧,但是我自从见到她第一面开始,就觉得她非常亲切……就好像,就好像,我的某个亲人一样。我仿佛有一个在之前从未见过面的妹妹一般,虽然我们并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我第一次见到这么话唠和絮叨的顾兰,眼看着她要把话题越拉越远,我连忙问出一个憋了很久的问题:

“那个罗女士,程忘说你们在脑科学上的眼睛很有进展…”

顾兰的絮叨戛然而止,她恢复到那个泰然又温和的成熟稳重形象,然后说:“是的,我们主攻人脑的记忆和遗忘机制。可以促进人脑遗忘的设备已经研发出了雏形,只是对于人脑有太大的负荷。”

十几年来,超忆症带给我的负面效果越来越明显,我越来越难于入眠,越来越谨小慎微,我的每一步在记忆的窒息下都如履薄冰。

我听闻这里,掩盖不住笑意“我觉得没有什么负担比我这些回忆更重了。”

顾兰摇摇头说:“我知道你愿意为遗忘这件事付出一切代价,乃至于敢当我们试验品的小白鼠。但是还要再等至少一个月,起码我们要试试,你能不能自己学会遗忘。”

我对顾兰连声道谢。这几年来,我不知道顾兰帮助了太多,没有她,我要被记忆的无限细节,无限光影所压垮。我在离开房间时,对她深深鞠了一躬。

“真的谢谢”

我隐约听见了门里的顾兰说着,不是“别客气”,而是“对不起”。

出来的时候,程忘呆呆的站在门口,突然转过头瞪了我一眼。

我一瞬间又感觉到了初次见到她时的那种昏厥感,这次更加强烈和明显。我霎时间有点脚下发虚,几乎不能站稳。不过片刻后那种感觉就消散了。

“你又要试着偷我的记忆?”我有点气恼的说着。

“这是顾兰老师嘱咐的,是教学的一部分。偷你的记忆是很累人的,每次都要头痛好几天,你以为我想?”程忘一脸不情愿的看着我。

“好了我知道你很累,但是我被偷的时候也头晕的够呛…”

她说:“顾兰老师说了,这是超忆症患者对于自身记忆受到威胁本能的抗拒反应。你的大脑以好多好多好多倍的功率,很疯狂很疯狂的工作着,然后你就晕了。”

她说着从远远的窗边跑过来,想要帮我揉太阳穴。

“算了,我看你这手不知轻重,我自己来吧”我说着用刚刚因短暂晕厥而血流不畅的可怜右手抚揉着太阳穴。

6.

遗忘可能离我越来越近了。

虽然我还没能真正的彻底忘记某个事情,但是我的记忆力开始渐渐出现残缺不全的影像。那些好像蓝光DVD存在我这个活U盘里的记忆,现在有一些画质变成了标清。

“课程马上就要结束啦,遗忘教学的成果还是很显著的嘛。”程忘脸上挂满了骄傲的意味。

“可我真的还没忘记什么事情啊。连你昨天吃的那袋山楂片剩了47个我都记得,连我下午两点二十四分出门我都记得。”

她说:“但你已经记不清那袋山楂片准确的样子了,你无法完美的回忆出门时门把手给你的触感了。”

我点点头说“的确是这样,但这不够,不够,远远不够。我还想忘记更多的事情,我需要忘记更多的事情,我……”

我越发歇斯底里,面红耳赤,甚至忍不住要哭出声来。明明越来越接近遗忘,但是我的情绪却越来越脆弱敏感。

我却发现程忘也红了眼眶。

在以往的日子里,我迷信自己的记忆,除了我脑海里跟现实死死铆合的记忆以外,我什么也不肯相信。

后来我愿意相信顾兰,而现在,我也愿意相信程忘。

我相信她们终有一天可以治好我的超忆症,可以让所有琐碎的小事都在脑海里烟消云散,可以让所有真正值得记住的东西都被镌刻下来。

程忘抹去了眼泪,她挽过我的手说“我们出去吧,去看雪,去看烟花”

我们走遍了大街小巷,我们走过了繁华的街市和冷清的街道。我们闻着空气中雪带来的清冽的气息去看绚烂的冰灯闪耀。

我们买了两串山楂的糖葫芦,山楂饱满又圆润。口感和我十一岁的时候没有一点点的变化,冰糖甜脆的感觉像是在嘴里五十年都不会消弭融化。

大雪覆盖了这个城市,寂静笼罩在夜空,我们在雪地里踏下两个人脚印。

烟花炸裂在漆黑的星幕,倾泻着火光。

我无限地回味每一步走过雪地时耳边的嘎吱声,还有程忘的手温润的触感。

程忘笑着看向我,眼里又一次含着泪光。

她似乎说了什么话,但是我却一点也听不清楚了。

我突然感觉到极度的昏厥感,强烈的眩晕让我眼前的景象像水墨一样打散,朦胧的光影变得虚幻又缥缈,我从未体验过如此强烈的不真实感。

等我回复神智的时候,我眼前只剩下程忘的脚印。

对于普通人来说,记得一个事情要反复提醒自己千百遍,而要忘记,一次就够了。

对我来说,恰恰相反。

这大概是第一次,她成功删除我的记忆。

7.

我回到了顾兰的办公室。

顾兰还是那样淡然的看着我,微笑还是那样的自如。这次不同的是,我的面前摆着一台机器。

跟我想象的不一样,我印象中应该是一台笨重,精密,庞大,又如《时间机器》中那个看上去充满神幻味道的穿梭机一样。

但是这个机器,只有一个苹果大小,看上去小巧又极简,再加上上面的一根天线模样的物体,如果不说我还以为是哪个公司研发的新式路由器。

我有点莫名其妙,但想到顾兰深厚的学术背景和这么长时间以来对我的帮助,我还是很诚恳的问了一句:

“这是遗忘机器?”

“没错”顾兰点点头说“虽然它可以帮助其他人完成遗忘,但是相对的,他给大脑带来的负荷也是难以想象的。人脑是非常精密和重视平衡的系统,过度的计算和记忆压力会给人脑带来怎样的异变,我们目前还没有彻底弄透……”

“我已经没什么可以畏惧的了。”我用很平淡的语气说着。

“你确定么?虽然我叫你活U盘,但人脑的记忆单元跟U盘不一样。人脑的记忆不是独立分割,也不是顺序存在。如果强行删除某些记忆单元,那么旧有顺序很可能被打乱,而且记忆之间很容易产生混淆和干扰,坦白的说,这与做某些残忍的人体实验别无二致。”

这次我没回答。

顾兰从我的眼神里,看到了我的答案。

她突然流下泪来,哭的样子让那个温柔又泰然自若的形象瞬间崩塌,样子像是一个彷徨无助的女人。我突然心头一紧,顾兰这种毫无克制的哭相刹那间让我无所适从。

我突然觉得我面前站着程忘,刚想喊出她的名字,全身却涌上一股海浪般的无力感,转瞬间侵蚀了我的思绪。

机器启动的瞬间,我脑海中传来极度强烈的眩晕感。天旋地转的感觉让我忍不住干呕,我感觉四周的一切都在凋谢,崩塌,分解。五感像乱麻一样扭在一起,眼前的色彩转瞬间被洗刷干净。

下一刻,面前是一片纯白。

我看见一个女孩站在我面前,是程忘。

8.

无限空白,无限宁静。

我说:“这是哪?”

她说:“这哪也不是。这是你记忆的一部分,是你无限回忆的一个片段。”

我听了之后越发迷惑,无限回忆?记忆的一部分?

面前的程忘给我一种雅致的气质,又不乏活泼和眼神间的灵动。

我眉头紧缩,问道“你是谁?”

她说:“我是你无限回忆的一个投影,是你的回忆所构筑的世界的终点。”

我没能理解面前的程忘所说的东西,回忆是现实的影印,应该是所有现实经历的复刻,而不应该是这样朦胧的幻象。

我说:“能说的简单一点么……我真的听不太懂”

她说:“你的记忆是逆序的,而不是顺序的。既然是逆向的,必然就有终点。这就是你的记忆的终结,所构筑的世界。”

记忆是一条汹涌的河流,它从过去流过来流向未来,从未有一日停止,从未有一日逆行。

所以我在听到这句话的刹那,是万万不肯相信的。

她说:“你最近经历过的事情,其实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而你认为是以往的记忆,其实才刚刚发生。”

程忘打断了我刚要发出的疑问,接着说道:

“你是先接受的机器的遗忘实验。随后,患有超忆症的你,因为对自身记忆的保护,产生了强烈的排斥反应。再加上机器当时不成熟,给你带来了很大的负荷。所以你的记忆混乱了。甚至产生幻觉和虚假的记忆。而后她为了让你回归正常,不断的改良机器,不断的尝试,就是为了纠正你所有颠倒的回忆。”

我越发茫然“等下,你是说你夺走我记忆时的眩晕感,其实是那机器的副作用?可是你是个异能人士,你根本不需要……”

她摇摇头说“根本没有什么异能。从头到尾都是机器的作用。在你的记忆里,她的异能的眩晕感越来越严重。倒过来看,其实是那台机器的副作用越来越轻微,给人脑的负荷越来越小。”

我说:“这么说,我所有的经历,其实都应该倒过来么?”

程忘说:“不全是。应该是见到她开始,到现在为止的全部记忆,都应该倒过来。你们原本是情侣,她原本是一个脑科学家,为了你展开了脑遗忘的科研项目。在第一次试验失败之后,你的记忆开始混乱,颠倒。她只能一次次的尝试,一次次用机器删除你错乱的记忆,一次次地耗尽心血。”

程忘顿了顿,接着说道“她陪你去看烟花,然后她希望能用三个月的时间纠正你混乱的记忆,她照顾你,引导你,甚至编故事给你听。异能,你是忘记了机器之后她想出的一个借口和托词。”

“托词?借口?”

“没错。对你来说,故事从喝完那杯咖啡开始。但是对她来说,故事从喝完那杯咖啡结束。”

不可能,这不可能,那个从不欺骗我,从不作假,从不出错的记忆不可能是混乱的,扭曲的,甚至是颠倒的。

我近乎偏执和癫狂的相信的记忆,拥有无限细节的所有回忆,应该是绝对正确和完美无暇的!

“不可能!你一直在说她,她到底是谁?是你吗!还是顾兰!”

程忘轻声回答:“顾兰并不存在,我也不存在。你把她睿智,冷静的一面在记忆里幻想成顾兰。把她天真,自然的一面幻想成了我。她在工作室如同扮演顾兰的角色,而在家里,则扮演我。”

我不相信,我不会相信!

“假的,你是骗子!真正的程忘不会这样说的,你不是真的,你…”我撕心裂肺的喊着,我吼得嗓子喑哑喉咙出血,我的眼泪止不住的滚落。

程忘突然大声打断了我的咆哮,她说:

“你的记忆根本就不是完整的。你好好想一想。

你认为后来学会了遗忘,能让记忆变得模糊,变得不真切,那其实是机器功能不完美的体现。因为不完美,因为机器是实验期,你才有机会想起那些没被删除干净的零星碎片。

你真正被删除的记忆,你根本就不会记得。你以为你只在看烟花的时候被拿走了记忆么?”

我恍然间脑海像是想起了什么东西,被震的没有言语。记忆像被压制了太久的湍流转瞬间将我淹没。

“为什么办公室的布置永远不会改变?”

我想起罗兰的办公室永远一成不变的像是一副画像。

“为什么你从顾兰办公室出来那次,她会从窗边跑来?她理应原本是站在门口的。那是机器第一次完美发挥作用。”

我想起那天程忘从窗边跑来要帮我揉太阳穴的样子。

“为什么你在家里会听见大提琴二胡和电子乐的混音?那根本就不是一次听到的音乐,而是你混淆了多次的记忆。”

我想起我听到的那串混杂不堪的音乐,躁动的音符像是被压抑了太久的,激荡的脉搏。

“为什么我披着大衣吵着要吃山楂,而你去买山楂的瞬间大衣却在你身上?”

我想起她披着大衣在沙发上,下一刻是大衣在我的身后无声的舞动着。

我的脑海中轰然一声巨响,无形间有大厦崩塌。所有回忆混乱的光影交织着在脑海里破碎重组,面前是惨白又干瘪的记忆缓缓凋零。

终日所忆,皆成虚幻。

“最后一个问题,你和我喝咖啡的时候,我喝了你的那杯摩卡。但是你根本就不会想起,我什么时候喝完的自己那杯咖啡…”

程忘空空如也的咖啡杯一下子烙在我的眼前。

有如霹雳。

我的全身像过电一样颤动着,无数的记忆涌上脑海随后又消失,那种默然的震惊让我好似万蚁噬身。

眼前的白色在片片剥落,程忘的身影也开始模糊。我只听见她的声音越发微弱,细若游丝:

“所以,莫忆也不存在,你到底是谁呢?”

9.

程兰把杯里的咖啡一饮而尽,她喝咖啡的姿态还是异常豪迈。

然后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

“你那杯还喝不喝了。”

我摇摇头。

“顾忆啊……你真是人如其名。你总是点两杯,然后自己却不喝,让我一个人喝完两杯,是‘故意’的吧?”

我浅笑,没回答。

我们两个笑着走出星巴克,她高兴地像是要围着我转。

在门口,我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脸颊。

她模样生的好看,但挑眉的样子实在有点滑稽,她捂着被吻过的面庞,说道“你跟谁学的,怎么还会偷袭耍流氓了?”

说完,程兰缓缓抬起手来。

在星巴克门口,旁边的女孩突然给了我一个轻轻地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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